文峰回过头，胡子拉碴的，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

远看像个村主任，近看全身都是灰，脚上的皮鞋裹满尘土，就像个进村逃荒的人。

夏栩始终听着随身听里的音乐，将自己隔绝于这个世界之外，爷爷奶奶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爸爸妈妈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像个木偶。

夏文峰狼狈的模样，再次提醒夏栩，高雅安静的客厅，永远不属于她。

“夏栩，你怎么来了？”夏文峰沧桑黯淡的眼睛望向夏栩，又问古云娜，“你怎么把夏栩也带来了？”

古云娜拍了拍夏文峰身上的灰，说道：“带她来一起求小牛娃呗，让他看在孩子的面上，给我们家一条活路。”

夏文峰眼睛泛红，闪着泪光。

“听听听！你一天就知道听歌！把耳机给我摘了！”古云娜烦躁地扯掉夏栩的耳机，“一会儿就算跪在地上磕头，也得让他们把钱还回来！”

磕头…夏栩全身冒汗。

她摘下了耳机，偷偷往随身听里换了一盘磁带，握在手里，按下了录音键。

这时候刚好碰见小牛娃的家里人出来倒水，夏文峰和古云娜围上去，夺门而入，眼前是小牛娃的爹妈、姐姐姐夫、妹妹妹夫、弟弟弟媳，一大家子加上孩子，总共二十几个人。

夏栩仔细一看，那两个抱着奶娃的女人在自己家还见过。夜幕照得他们的脸更为阴暗。

小牛娃是夏栩奶奶的表兄的侄儿，年纪比夏文峰差不了几岁，在夏文峰刚升上处长的时候便带头给夏栩的爷爷奶奶贺寿，还在村里找了两个姑娘伺候夏栩的爷爷奶奶，夏文峰和他便走得越来越近，帮他在县城找了几个工程，让他当包工头，短短几年时间就在村里盖了三层小洋楼。

“我家老夏这几年帮了你们家不少，你们干嘛还要这样害他？月饼盒底下垫着银行卡，人家纪委的人已经明确这样说了，劝你们取了钱就尽快交回来，不然小牛娃也要被关进去坐牢！”古云娜知道夏文峰在这里已经耗了四五天，没有眉目，只能用威胁的语气说道。

“呵，你们恐吓谁啊？你家夏文峰是当官的，我们可不是！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家夏文峰这几年拿了小牛娃多少好处你说说？小牛娃当牛做马伺候你们家二老，在村里把他们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得到什么了？经济林的项目说得好好的能拿扶贫救济款，你家夏文峰图着升官就想和我们撇开关系了，我呸！早就看你们家不顺眼了！”小牛娃的大姐第一个开腔，说“呸”的时候真的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夏文峰在县城里帮小牛娃找的工程你怎么不说？你家这三层小楼是怎么盖起来的？你们这时候是真好意思忘恩负义！故意倒过来刺我们老夏两刀是吧！？”古云娜也急眼了，当众吼起来。

蚊虫围着门口的灯泡飞舞，四处唾沫飞溅，脏话连天、这些“远房亲戚”们麻木冷漠的脸，深深刻在了夏栩的脑海中。

古云娜和夏文峰终于寡不敌众，古云娜大声嚎哭起来，突然跪在了这些人面前，“求求你们放老夏一条活路，放我们家一条活路，我们家夏栩才读初二，老夏要是没了职位，她的前途也就完了，我们老夏再有错，也请你们多谅解谅解，那二十万块钱求你们还回来，求你们了…”

夏文峰也跟着古云娜，跪在了这些乡亲面前。

夏栩呆呆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父母半步，她想逃离，她受不了，她想逃离这个地方，飞得远远的，不想再看见夏文峰和古云娜。

“夏栩！过来！跟我一起跪！对这些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求情！求他们饶了你爸爸！把二十万退回来！呜呜呜呜呜呜~”古云娜哭着嘶声喊夏栩。

是朝前走，还是退后…夏栩的眼里盈满热泪，回想夕阳下和陆子航慢慢走在通往机关大院的那道斜坡上。

热浪里，微微的风吹过…

他脸上的笑意…

他的坦然与直率…

以及他的深沉。

“直面现实。”

…

“专心处理好自己目前的事情，不要怀念过去，不要憧憬未来。”

……

夏栩挪动双脚，一步步走向夏文峰和古云娜，两腿一屈，朝着这群神情麻木的乡下人，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