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农历四月初三,春。
余琼安从纪朝槿那里收来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两年来,零零碎碎地算起来快有二十封,平均一个月一封,掺在寄给纪朝槿的信件里,倒也省了一份邮费。
以往纪封彦总会写长长的话给他,有许多要分享的事物。但这次都随意地一笔带过了,剩下的用另几张信纸长长地写了许多字。
那是一首戏词。
早两年刚知晓纪封彦也喜欢自己时,便收到了纪封彦的再一封信,让他等他回来,届时二人见面了再将此事认真想一通。
那时余琼安回问他,还有多久他才会回来,纪封彦回说,应是四年。
四年,倒也不晚。
当时的余琼安想,届时他回来了,他二十七,自己二十四,这倒也是不老的。不过四年,等着等着也便过去了,很快的。
却没想过思念比积雨云还重,承了千万斤的思绪在心底,如今也不过才过去了一年半,还有半年多才两年,他连二十二都没有。
顿时只觉自己乳臭未干。
他铺开一张张写着戏词的信纸在桌面上,春日将阳熙投放在窗外的树上,穿过叶间的夹隙,散映在纸面,泛着淡淡的金碧相映的光。
这一切仿佛岁月静好。
纸上的字是新的,但词句之间却饱含了许久的斟酌。纪封彦在这方面本也有天赋,但写一出戏词却也并非易事。
想来该是修改了多次,斟酌了多次,才有这誊写的一份新笔。
风烟契阔,山河永隽。百万里快马疾蹄,扬鞭者,轻吟:灯红酒绿,琼楼玉宇,不及芳菲流转,朝暮榭里,白昙浅传馥馨。许千秋百岁,但如十里雪绒,渐裹暗影。
余琼安一字一词地念着。
纪封彦没有谱曲,不知是因没时间抽不出空闲,还是他自己不会,想留余琼安来编。词中虽未提及情意,余琼安却在满是思念的戏词中读及了那几分浅传的深情。
倒也无碍,旁人读不出来。既然没有谱曲,那便自己来。
“琼安,琼安——”
他刚摊好素纸提起钢笔,就只见玉秋匆匆赶来,来到他窗前微仰着头看他,面色煞白。
“快去看师父,刚刚昏倒送去医院了!”
余琼安面色顿时比玉秋还煞白,丢下笔就冲出屋外,往纪宅外随玉秋离去。
笔墨像血一样,浸染了一整张素纸。
——
医院走廊上,余琼安面色煞白地听着主治大夫的嘱咐,一句一点头,一段一颔首,神色莫过于青仓与浑噩,仿佛人做了噩梦,从深渊中惊醒,携带着浃背的冷汗。
肺痨。
这是余琼安第二次听到这个病的名字。
上一回听见,还是大夫诊治杜雨眠的时候。但是后来,杜雨眠死了。他亲手将她葬了,不知礼节如何,学着一旁的坟冢给她立了个碑,歪歪扭扭地刻了半天都“娘”。
如今是第二回,听在谭江容身上。听闻谭江容送来时,咳得浑身是血。
这于余琼安而言,莫过于噩梦重演。
“医生,这病能治好吗?……能治好吧?”
他还没听完医嘱,就耐不住性子迫问。
应该能治好吧?十多年过去了,十八年过去了,近二十年过去了,现今的医疗技术应当大有长进了吧?
能治好吧?
他在心里不停地迫问,却没问出口。
“现在还不能做到完全保证,治疗成功的例子也不多。安师傅,我们只能说会尽力,却并不能做保证。”
医生也十分无奈,每每这种情况,他们都不好解决。
“安师傅……还是提前准备好后事比较好。”
提前准备好后事……
余琼安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这句话放在他这儿怎么听都是不对的。
人还在呢,人还活着呢,人还没死呢,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能去提前准备好后事?这事不该是这么个理。
“安师傅,安师傅?……安师傅,您听见了吗?”
“啊……”
余琼安冷不防回过神来,才发现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听见了,医生,不必担心。”玉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先他一步开了口。“实在是辛苦了。接下来还得麻烦您多加劳心费力,多照顾着我家师父些。”
医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我先去忙了。等会儿病人醒了,来找我给他做个检查。”
“哎,好,您去忙吧。”
玉秋恭敬地一颔首。
待那医生离开后,玉秋才轻轻拍了拍余琼安的肩,像母亲一般替他平整了一下领子,才好生轻劝:“别想太多,咱们先去看看师父,如何?”
余琼安没吭声,半晌,才怔怔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这么温暖的春日下午,这间病房里其余的病人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