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漠方舟

1

铁穆洱悠悠醒转。

这是哪里？这是在哪里？绿草，青山，奔腾的河流，还有美丽的星星草。蒙古包，敖包，熟悉的土坯房，还有门前的水井。这不是我曾挥洒过青春，释放过激情，使人岁月蹉跎而又令人魂牵梦绕、思念不已的我的额济勒吗？不！不像是这里。羊群呢？时时传来的牛马嘶鸣声还有远处袅袅的炊烟呢？小孩子的嬉戏和少年男女的欢笑声呢？怎么这么安静这么荒凉这么不可思议这么失落悲凉？我的激情呢？我的勇气呢？我怎么哭了？不，当时我面对这辽阔苍茫的大地没有哭！当时我根本就不懂得也从未体味过什么是失落什么是悲凉，我和我的族人们只想着如何把荒凉变成牧场，如何用青春浇灌这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呵，娘亲的坟冢，那是我们噙着泪花一铁锹一铁锹堆起来的，难道也会不存在了？里面还埋葬着我的初恋、深藏着我的思念。我是含着复杂的心情离开这块我们流过血淌过汗的曾经是一片苍茫百年后润足了无数土尔扈特人的青春而变成了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的。记得我离开这儿的时候刚刚举行完一场规模空前的那达慕，整座草原像一个欢乐的海洋。一切的一切怎么会化为乌有？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仅仅是辛苦和幸福还有隐隐约约的遗憾搀杂在一起的说不清道不白而且还常常让人追忆让人怀念的一场梦幻？！

只觉头痛如裂，脑子中一阵晕眩，又昏死过去。

他再度醒来时，瞧出来仍是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十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那时他依然年少，他的娘亲仍旧俊俏。

他咬了咬舌头，仿佛毫无知觉，他闭了双目，却怎么也想不到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口中奇渴。四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自己的手指也看不见。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觉得这地方不冷也不热，可以说得上舒适，却是沉寂得可怕。

我莫非是死了？在阴曹地府里？还是在天上神仙境？为什么我见不到一个人，一个神仙，或是一个鬼魂？死了……原来这就是死了……空空洞洞……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突然想大喊，喉咙中咯咯作响，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他想哭，眼中却没有泪水。

他想坐起来，但全身乏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说不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欲哭无泪，欲语无言，这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生不如死。

虽死犹生。

虽生犹死。

2

铁穆洱第三次醒来的时候，周围已有了亮光。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轻纱帐顶，绣着一凤一凰，竟是如斯熟识，他认出这是锦帐流苏，江南流行的一种帐子，他的母亲曾经用波斯商人的纱线做出了这么一床纱帐。

莫非我竟是回到了额济勒？！回到了十年前？！

还是我到了江南？

江南。江南。多么美丽的名字。他曾经枕着母亲的手臂无数次梦入江南烟水路。在他的印象中，江南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是从额济勒到伊犁，又从伊犁到额济勒的一大段距离。他又怎会突然之间到了江南？

他目光游走开去，只见床畔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一个铜镜子，一把木梳，几个小盒子，对过有个垫坐，再过去是墙壁，像是漆了油彩，壁上挂得有画，室中光亮不足，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好像是个女子。他记得母亲爱画工笔侍女图。他努力扭移了一下头，将视线转斜。

突然间他整个人僵住了，就像一条冻僵了的蛇。眼前是一个女子。很熟悉，她是——

不可能的！

但真的是她！

卓雅！

她的脸色很苍白，嘴边却带着动人的微笑，她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如水。她似乎早已意料到铁穆洱见到她会大吃一惊，所以她表现得相当平静。

“卓雅！”铁穆洱颤声叫着。坐了起来。

她依然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笑容更加灿烂。

“真——真的是你吗？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

他因为兴奋而呼吸急促。他无法控制自己，突然跳下地来，一下子将她拥在怀里。

她微微受惊，轻轻挣扎了一下，终于任由他将她抱得紧紧的，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先前他还怀疑这是个虚幻的人像，现在他确定这是活生生的身体。他将她的胸膛密密贴在他的胸膛。他生怕她会如加河草原上的紫霞一般俶然消失。

“你知道我有多挂念你吗！”他喃喃说着，轻轻抚摩着她的秀发。

她在他的怀里有点不知所措。

“卓雅！卓雅……”他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