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Chapter 37.费佳(下)他诞生于一个寒冷的冬夜。
那时,他们的世界尚未被文字驯服,文明只是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野蛮的深渊边缘颤抖。
那时,因为困厄,人们还没有自动分成三六九等;他们砍伐树木、烧掉杂草开辟荒地耕种,打猎、采食浆果、在寒冷的夜晚把自己裹紧野兽的皮毛。雪落无声,覆盖了东欧平原广袤的土地。
部落的篝火在风中摇曳,将漆黑的人影投在粗粝的石壁上;他从猩红的地方被拉扯出,留下了一具了无生气的躯体。他出生时就没有了父母,名字是一串简短的音节。族人怜悯他,氏族长老建议用不同"母亲”稀薄的奶水喂他长大。他的确长大了,但始终苍白和纤细,无法跟随男人们外出狩猎,只能在聚居地做些简单的手工活一-可他连这些也做不好。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常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远方出神。
夜晚,当其他人挤在茅屋里取暖时,他会悄悄溜出去,躺在简陋的架子上仰望星空一一那些冰冷的光芒透过人类无法企及的距离映在他眼中,智慧就是在这和亘古的凝望里诞生的。
但族人们不会认为他聪明,只会觉得他古怪:毕竟,一个不事生产、总是沉思的瘦弱男孩,在这个需要每个人贡献力量才能生存的氏族里,是没有多少价值的。
于是,在族里收成不好的时候,他就总是挨饿。为了生存,后来他学会匍匐在大地上,用舌尖舔舐冻土一一有点咸、有点酸,但能勉强消减饥饿。
从那时开始,他的胃部似乎逐渐变坏了,难以吞下正常的食物,之后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反而越来越严重。
有什么方法能治呢?也许神灵的祝福有用?于是有一次,他偷喝了祭典的麦酒一-那本来是要给神享用的。但神从没动过,那么由他偷喝了,只会让人真的以为神灵现世、兴奋不已吧?
他取了酒,只喝了一点便醉倒在雪堆里,梦见自己变成一片雪花。病没有治好,他却记得那些雪。这片土地上的雪是永恒的一一苍白的、寂静的、吞噬一切的。
在这种场景下,人们很容易忘记时间。他们不计算天数、也不计算生死,只记得换了一季又一季,什么时候耕种,什么时候放牧。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早就在星空与影子的位移中计算出了属于自己的时间,知道了天地的运行从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人类。他不过是星空之下的一份子,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者。
因为他知晓得太多了,所以总会觉得其他人有些质朴得过了头的傻气,这种高傲浸染了他的全身一-自然而然地,他不受任何人欢迎。…怪家伙,孤僻又自私。见过他的人这样嘟囔着。他对此毫不在意。他自认为自己是有使命的,这种使命就藏在那些他触摸不到的星辰里,在他越发深幽的心灵里。
可这一世的他注定是寻不到了。
杀死他的人是一个同龄人,平常最讨厌他,所以在听说他每晚的古怪举动后,决定跟出来看看。
于是,此人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场景:漫天银色的光辉,正倾泻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上。
他仰卧在简陋的木架上,双臂舒展,仿佛要拥抱整个夜空。那双紫晶般的眼睛如同天空的背景,瞳孔倒映着与星辰着同样的光芒。此刻,少年是沉默的,他的沉默不再是惹人厌恶的高傲,而是与神灵对话之人必要有的庄严与肃穆。
跟踪者僵立在树影里,他仿佛能看见少年的周身镀上的一层光环。“是神吗?“此人颤抖着后退,踩断了枯枝。少年转过头,他的面容平静得可怕。那不是人类应有的表情一-更像是神祇俯视尘世时的悲悯与疏离。
"你看见了什么?"那双眸子仿佛在说。
跟踪者不受控地向前迈了一步,敬畏、震撼、憧憬涌上了他的心灵。可待他一走近,却猛然注意到,眼前神一般的少年长着他仇敌的脸!“不……是邪灵!“他尖叫着扑上去,粗糙的双手掐住少年纤细的脖颈。很难形容伤人者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也许是一种被蛊惑后幡然醒悟的羞愤,也许是幻想破灭后的无限怨恨,但在场的两人都没有在意。施暴者握着那截脖颈,好像握着一把脆弱的花枝;指腹下脉搏微弱,随着施力逐渐紊乱,喉骨发出咯吱声。
窒息缓慢而残忍。先是呼吸受阻,而后灼痛从气管蔓延到胸腔。呼……及.……
他的手指抓挠施暴者手腕,留下血痕。嘴唇泛青,嘴角却仍带着神秘弧度。“去死……邪灵!"施暴者咬牙道,指节发白。他的挣扎渐弱,身体痉挛,好像一只濒死的鹤。最后一刻,他的瞳孔突然扩大,身体猛地弓起,像是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随后,一切归于静止。一缕银光从他微张的唇间飘出来,在寒夜中化作细小的气,消散了。
施暴者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慢慢后退,想要逃离此地一-但显然没有成功。死者并没有真正死亡。
他感受到痛苦。
比死亡更剧烈的痛苦,仿佛灵魂被硬生生塞进另一具躯壳。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低头凝视"自己"逐渐僵硬的尸体。男人的手掌还残留着掐死他的触感,此刻却成了他的手掌。这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