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赞同也不批评,就这么散漫而随意地听着,像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限生人。
檀彻想象着她此刻的神情,眼前浮现了元鹿望着空空如也的河面的样子。她有时候发呆会像是眼里看不进任何东西,视万物为无物。等所有人离去,檀彻找到了元鹿,把那一包银子交给了她。她吃惊,但并没拒绝。
她收下,想必能懂得他的意思。
两清的意思。
檀彻知道这时候自己最好是看着元鹿离开,但那时的檀彻也还年轻。他终于是没忍住问了她那个问题。
“你接近我到底是为什么?”
元鹿回身,眯着眼睛看他,若有所思,像是揣摩他想听到什么回答。檀彻不想等下去,转身走了。
于是到最后,檀彻也没能知道那个答案。
他不知道元鹿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州的。没和他告别理所应当,她们本就不算熟悉。不过是一段心血来潮的莫名其妙的单方面接近。只是檀彻在江州的日子实在是太贫瘠了,除了灰色的、荆棘枝条般的回忆,竞然只剩下了元鹿在池塘边追问他奇怪问题的脸孔。尽管檀彻后来看了很多条河、吃了很多餐饭、见过无数次星辰斗转,但那不一样。那时候的檀彻见识得太少了,以至于一张皮氅的份量和无数张后来亲手打的不一样,一竹筒豆浆的份量也和后来无数餐饭饮酿不一样,从另一人身边排过的风、口中说出的话,份量也完全不一样。行军时过河驻扎,亲随兵问他在看什么,檀彻笑了笑,随口道:“你觉得宇宙可有尽头?"小兵愣了一下,挠头道:“听不懂啊将军。”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不会想起,却时不时恼人的事情。直到后来见面,檀彻在东宫见到了瑞王殿下。那一刻的感受让檀彻忽然发现,自己沉入河底这么多年的念头是在回避。原来这么久檀彻一直都是介意的。
介意她的不告而别,介意她的戏弄抽身,介意自己有一瞬间将她当成想要相交的友人,介意她……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贵人们无聊时的消遣吗?
檀彻已经在陛下面前做了许久的官,他不会问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答案也大多和他想的差不多。
她不叫杨鹿,那只是瑞王在江州平叛时,暂时寄居本地豪族杨氏中的化名。她本姓从国姓为刘,上讳从族中序字为元,下讳才是鹿。刘元鹿撑着头看着讲课的檀彻,眼睛燃起了他熟悉的东西。那双亮晶晶的双眸神采飞扬,再一次落在他身上。对于元鹿来说,江州一起玩的那一阵子还是很有趣的游戏体验。在檀彻攀附上杨琰之前,元鹿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后来檀彻日子好过了,成为了杨大家的得意门生。元鹿便非常愤愤一一你怎么抢了我的活啊!对,之前说元鹿在江州暂居“别人家”,这个别人就是杨琰。杨琰出身高门杨氏,才学名满天下,门生无数,根系深厚。元鹿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女,她的心思其实和檀彻差不多一-“君若不弃,鹿愿拜为义母!……呃不管怎么说,差不多那个意思吧。
杨琰不任官,但朝中声望极大。若能得到她的支持,对元鹿未来的事业自然极有助力。
至于是什么事业,先交好再说。
自己的进度固然悲伤,檀彻的成功更加令人痛心。元鹿被刺激得有点想奋发图强了,又忙着平叛的事情,一时忘记了感情线。等她想起来的时候,游戏居情有不测风云,元鹿这边的任务结束了,只能先回兖州。后来听说檀彻举荐了地方官。又一路升迁,领兵作战,收复数州,回到中央做了太子詹事,是负责给太子讲学的几个老师之一。元鹿心想我曾经的眼光还不错嘛。
元鹿就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不告而别一样,笑吟吟地邀请檀彻去城外的飞天寺看琼花。
这次檀彻没有理由拒绝。瑞王身体不好,在朝中作为不多,风评不温不火,但素无大过,又与太子交好。这样的宗亲将来总不会太落魄。这个叫他“老师”的少年比从前长高了些,性格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出其不意,让人难以招架。要保持她的兴趣很难,让她放心信任更难。到最后檀彻自己都有些苦笑,不知是刘元鹿驯服了他,还是他驯服了刘元鹿。她是个欲望非常直白而强烈的人,那种渴求的野心令檀彻觉得熟悉一-但檀彻学会了伪装得漂亮。
可元鹿又与檀彻这样的人完全不同。她的心情转移得太快,有时心心念念的,下一刻便不在意了。有时常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在她这里可以抵得过一切。元鹿并不执迷,彷佛于她,所有事情都可以被澄澈坦荡、轻盈地放在太阳下说出来,他不能。
檀彻从未见过如同她一般的人。
或许是一不小心投入进去太多,檀彻已经忘记了最开始为什么对她一再退让纵容。察觉到元鹿对他的心思时,檀彻竞然怔愣许久,喉中发苦,胸中发涩。那些味道沉淀良久,终于回出一丝丝一点点甜。有点像昔年他亲手打的豆浆,甜的咸的都尝了些。其实檀彻都不大喜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喝。
不,还能挽回。他是她的老师,比她多了那么多见识、那么多岁数。他当然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朝中情势不明,帝心日渐难测。檀彻身处高处,却依旧不能安枕。他的生活已经比江州那时复杂了太多。这是檀彻自己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