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南京的雨水最为缠绵。
息桐打着青油伞进来,看到傅昭华已经从床上起来了,披着一件外衣坐在案牍上抄写经书。她蹙了蹙眉,走过去和研墨的疏兰道,“夫人才刚好一些,你们怎么又让她起来了?”她话音里带着责怪。
“姑姑……”疏兰正要回话,就听傅昭华道,“不碍的。我老是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不是劲,还不如下来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这卷心经是开了春时下笔的,如今都入夏了,才抄了不过几张。她身子不好,每天除了吃药,有半日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的。
其实傅昭华以前并不是很信佛的,但在深院里住久了,她就发现了这些东西的好处,能让人心静。
“我听小丫头们说,桃花坞前面的枇杷树上结了好多果子,夫人要是想散心的话,不如去那里。”麝兰从内室里跑出来,手里面还抓着一颗樟脑丸。
这时候的虫子很是猖獗,前两日天气好时,息桐就让几个丫头收拾衣柜里的衣服,看看有没有发霉,却发现有些就被虫蛀了。幸好那些都是经年的旧衣服,倒也没有多心疼。
息桐拧着眉瞪了麝兰一眼,麝兰立即住声,扁了扁嘴又小声嘀咕,“我是怕夫人闷坏了……”
傅昭华就笑,“姑姑,我还真想出去看一看。”她天生骨子里就不太是个能坐得住的人,这些年来抄写经书,倒把那顽劣的性子磨去了很多。
息桐是知道的。她看傅昭华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期待,有些不忍心拒绝。她抿着唇,过了一会才点头道,“不过得等雨停了。”
午饭过后,傅昭华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一会,她醒来麝兰就同她道,“夫人,外面雨停了。”
她很久都没有梳妆了,难得精神好一些,便让麝兰将妆奁匣子拿过来。麝兰望着她,迟疑了一会,还是把妆奁匣子捧了过来,放在罗汉床上的长几上。
昭华掀开菱花铜镜,看到镜中的自己,就有些明白麝兰刚才的犹豫了。其实她早该预料到的,她病了这么久,脸色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会老的这么快,连鬓边的头发都变白了,明明今年她才二十一岁。
想当年她也是名动南直隶的世家小姐,容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一堆世家小姐里也是拔尖的。如今,也只怕没有几个人能识出她来了。
昭华拿了脂粉扑在灰白的脸上,新制的胭脂还带着玫瑰的清香,她用食指勾了一些涂在干裂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上,轻轻抿了一下,笑着和麝兰道,“咱们走吧。”
桃花坞就在兰雪院的前面,隔着一座桥亭。傅昭华许久没有出来,脚步有些虚浮,息桐便让疏兰和麝兰搀着她。
梅雨断断续续下了有些日子了,沁芳桥亭下的水位涨了不少,水池里碧绿的荷叶一簇挨着一簇,有些地方还冒出了粉嫩的花骨朵。
刚刚下了桥头,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笑声,傅昭华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不远处的枇杷树下站着几人,旁边摆了两张椅子,也都坐着人。她虽不常出去,但看身形也能认出是谁,穿紫色通袖衫的是余春香,红色织金褙子的是段献容。
她的两个妯娌。
疏兰小声的问她,“夫人,咱们要过去吗?”
傅昭华一直在看着段献容,她背对着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孩儿。三岁大的陆滢拿着小篮子捡丫头们打下来的枇杷果,男孩儿就拍着手,咧着嘴笑,“姐姐,姐姐。”
是她的和哥儿。
傅昭华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悲然,她半敛着眸子,摇了摇头。
她生下陆悉和后,身上就不好了,大夫说是崩漏之兆,调养了一年多,一直未曾见好。陆老夫人怕她把病气过给陆悉和,就让段献容替她先带着,说是等她病好了,再把陆悉和抱过来。
她这样的病,只怕是好不了了。其实她也知道,陆老夫人把和哥儿抱走的真正原因是顾忌她命硬克亲。
她三岁时,双亲遇害,外祖父就将她接到了苏州家中,没想到新帝登基,第一个抄家的就是她外祖父家,舅舅被贬到了云南,外祖父为此染了重疾,没过多久就离世了。
人人都道她是‘丧门星’,顾家为此还退了亲事。谁都没有料到陆家会派人向她求亲。陆秉衡虽是娶继室,但他堂堂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总督蓟辽、保定,手握重权,什么样的女子娶不了,为何偏偏是声名狼藉的她?
昭华一直不太明白,而且对这门婚事很是抵触。她的伯祖母傅老夫人才不会顾及她的感受,只是让人给她说了一声,就做主定下了这门婚事。
所有的人都道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会嫁给陆秉衡,她时常这样听着,有时候也会有这种错觉。
如果说她嫁给陆秉衡是福分的话,那陆秉衡娶她就是倒了血霉。她嫁过来才一年多些,陆秉衡就被派往蓟州,在古北口遇伏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