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释
上阕胡不为
很久以后,当胡不为回忆起当年那一次走进长夜楼,在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女孩身后混沌地走过富丽堂皇的引廊,东张西望之余,也在那如秀玉般的背影上盘桓过瞬间而又逃离了目光的时候,他笑了笑而已。
青龙坊是列州府首屈一指的高端坊舍,坊主是已经被封为北海公的列州首富萧永乾,萧总的公爵是买来的,是所谓捐爵,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享有作为一个公爵在帝国阶级社会中所能享有的所有礼遇。见到皇帝可以不用行跪拜之礼,尽管他没有见过,那是因为不屑于去遥远的帝都;见到列王殿下作个揖就可以,尽管列王是他的封主;而见到一般的二字王,几乎行个平阶之礼就可以应付过去了。但北海公依然住在青龙坊,而很少去他在列王府西二十里创立的圣境:北海公府。
而长夜楼是青龙坊最豪奢的欢场,亭台楼阁,晨欢夜乐,如同天上人间一般。对于喜欢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品味,倒比那些空灵高远的圣境还有味道。
胡不为就这样走进了长夜楼。
以他一个州宰门下廷尉使司衙门小小的六品带刀龙骑卫,又是没有任何根基的外府客民,长夜楼实在不是他应该来和能够来的地方,然而他能来、也来了,尽管并不情愿。
他之所以能来,是因为他手持长夜楼说一不二的大老板,列王宗人府门下行走,女男爵崔长夜,崔大小姐亲笔签名的请柬,没有长夜楼的侍者敢拦崔大小姐请的客人。
他之所以会来,却是因为在崔大小姐签名的请柬里墨迹淋漓地写着两行古朴的行隶:
而立而未立,酸甜苦辣如春梦,
胡为胡不为,酒色财气任东流。
这副寿对是十二年前胡不为三十岁生日时,他和二师兄合作的自寿之联,上联是胡不为自嘲,下联则是二师兄的期许。作为列州文魁,海东书院的院首,江潮生不仅和胡不为同在青州衍圣公府大夫子门下,列入孔府门墙,是胡不为的二师兄,还是胡家大老爷,胡不为的亲爹,已经过世的青州大诗家胡中嗣的忘年诗友,结拜兄弟。辈分不好论,但不论怎么论,胡不为可以不理崔长夜的娟秀签名,却不敢不从江潮生的手书行隶。
所以他只得来了。
确实他非常不愿意来,尽管从蜗居陋室所在的城西四河坊到青龙坊不算很近,但距离不是理由,钻进四通八达的隧管引车,大半个时辰也也就到了,何况作为厕身帝国龙卫的一名律人,当差十多年,这个偌大的列州城便是出公差也算几乎跑遍了,即便城外的荒原也不是从不涉足。只是对于胡不为,列州府城里不多的几位熟人,却都是他不愿见的。其中最不想见的两位就都在他要去的长夜楼乐虚堂等着他。
问遍列州府,不知道长夜楼的人没有几个,而知道乐虚堂的人也没有几个,尽管乐虚堂是长夜楼里最好的所在。因为最好,便不易得,既然不可得,便干脆不知道也吧。
而胡不为就是被二师兄江潮生约在长夜楼的乐虚堂相见,这个约会的另一人便是请柬的主人,崔长夜,她也不算外人,胡不为的同门师姐,三师姐。这两个都是胡不为怕见的人:怕二师兄,因为十年前那场旧事,见了面不知如何说,怕三师姐,却是因为二十年来的所有旧事,见了面不知如何不说。
然而一场多年不见又不得不见的约,还是让胡不为暂时收起往常的疏懒,穿戴起龙骑卫的规制常服。开始他甚至动过念头把六品龙卫的大礼服穿上,想到去见的除了近乎长辈的二师兄,还有师姐,那个让他思絮纷杂莫名的女人,他便不由得不知所措。
龙卫的所谓规制常服,虽不如大礼服那般浮华虚夸,一年也不易遇到一个合适的穿戴场合,却也并非适于挤在摩肩接踵的隧管引车中被百般蹂躏的。胡不为只好钻进一架单人斗车,在千万颜色虽不同,但形制雷同的斗车洪流中,仿佛一个水分子,随着起伏澎湃的水流,涌进了隧道中占据空间最大的斗车专道。
斗车分内外两层,外车充满刚性,表面敷有异常坚韧和滑润的墨胶,这使以高密度拥挤在一起的斗车,通过相互压迫和磨砺,激发出更高的速度。内车悬浮在在外车之内,车壁弹性十足,通过平衡系统永远保持向上的形态,在内车中乘坐的人便不会因为外车在斗车洪流中激进翻滚而受到影响,相对平稳而舒适。当然,外部冲撞过于激烈或者平衡系统失灵也会让乘客上下颠倒,但那是小概率事件。作为这个世界的平民百姓,这些意外属于可以也必须忍受的。
与由官家统一经营的长引车不同,斗车是由不同的脚行经营的,这也是斗车有不同颜色的缘由。这是个挣钱的买卖,能经营斗车的线路,没点背景和实力是不可能的。斗车比引车虽然贵一些,但总归更为舒适,至少不会把衣冠楚楚蹂躏成衣冠不整,也算是平民出行的小奢侈。作为一个六品律人,胡不为坐引车是免费的,但坐斗车却要自己掏钱,除非他能证明是为了公事出行。
遍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