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目睹了蜈蚣的死亡:半残时千足齐舞,死透后再无动静。
不,不能。
吕不韦有奠基之力,有立君之功,万一他真是……弑父?
修竹娟娟静,林道幽幽深。
一连多日秦王都在竹下散着剪不断理还乱,这片竹林是清河公主的地界。
一入此地就与哭闹永别,故而侍女们都知晓,要哄公主就带她来竹楼。
几个浣衣侍女在河畔洗衣裳,女人聚首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
“清河公主可真是好命,沾着琰美人的光就能一辈子尊贵。”
“是啊,听说,她娘还是不告而嫁呢。”
“不告而嫁,那不是私奔吗?!”
“原来是私生女!野麻雀变金凤凰了?!”
“王上连私生女都不嫌弃,可见是有多爱琰美人啊!”
浣衣宫女深羡苕华宫主,一国之主却深觉奇耻大辱:他竟然收养了一个本该摔死的野种。
他循着竹径登楼,眼目所见是一颗倒着长的白菜:白衣绿裙碧丝绦,鹿眼藕臂羊角辫。
她四岁,迥异于秦王的亲生儿女,皮糙肉厚禁摔,摔锅揭瓦都敢。
跟公鸡打过架,跟白鹤斗过武,跟禁苑所有飞禽走兽都交情匪浅。
今日,她终于干了一件风雅事——折竹枝。
折了竹枝堆成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后来秦王看明白了,她在搭巢。
巢,对,鸟巢,一面竹席两面竹栏,她就在犄角旮旯里搭雀巢。
做巢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竹雀。
她学着雀儿往巢里一蹲,很满意,然后跑来拽他衣角,大概想让他跟她一块进巢里蹲。
秦王伫立如山,思考着要不要一脚将她踹下楼。
野种都该摔死,他同母弟弟如此,这个非婚之女亦当如是。
抬脚,凌空,落地,一步;再抬脚,再凌空,再落地,两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步至凌乱丑陋的鸟巢前,能看见竹栏外的石板。
小脑瓜撞上石板迸出雪浆红血的画面一定很好看,他抬脚,凌空,顿住——
等等,他对养女的身世尚且如此介意,父王对他的身世——
若身世有半点问题,王位就会属于成蛟。
因为他是秦王,所以,他必定是秦国王族血脉。
嫪毐你个王八蛋,想害寡人一生心病,没门!
他心结纾解放声大笑,笑惊了枝上灰雀,笑落了足下乌鞋。
这个女儿很孝顺,看见父王抬脚以为父王要脱鞋才肯进她搭的窝。
于是乎,小丫头抱鞋一拽把自己熏倒,全然不知历过一场生死劫。
清河侥幸度劫,吕不韦在劫难逃。
先是逐出咸阳,赶回河南,美其名曰“请仲父颐养天年”。
后是迁居巴蜀,等同流放,遣词凌厉辱名断情,以国之名夺功加罪。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不知吕不韦读到这封书是何等心情。
他一手调教的秦王,每句话都往他心上插刀。
“子异,政儿比你厉害。我也算对得起你了,哥哥来了,你备桌酒肉给我接风吧!”
那一夜天与水相映,那一句“仲父无可替代”。
可怜吕不韦机关算尽,可怜文信侯老来重情,可怜这一段无关血脉的缘分全都是烟云。
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君不言臣死,臣已知君心。
书至当夜,乱世豪杰毒酒入喉,以血性成全秦王的帝者之路。
尘埃落定,去者已往去处来,来者该往来处去。
城外古道,深秋时节,霜林醉叶,满目相思血。
尉缭道一声“愿师父此去,再无人世烦忧”。
秦王道一声平安,埋怨不肯助本王成就大业,只管躲懒!
琰抱着清河不撒手,一大一小哭得梨花带雨昏天黑地不肯休。
“先生,留下清儿吧。”
“自家孙女,老朽还是自己养。”
“她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她。”
“她天性随我,草木之心住不得金玉之屋。宫台虽好,是枷锁,却不是家。”
琰怔住,她生来就是父兄的棋子,纵然万事遂意也不过一只囚雀。
世上多少美景看不到,山川海岳都只是耳中传说。
她拂去孩子的泪,也收住自己那一串串珍珠。
“先生珍重,别让她再回来了。”
“娘!娘!娘……父王!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