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开封,按院分司。
烛火高烧,将杜延霖伏案的身影长长投在斑驳的灰墙上。
案头堆积的卷宗如小山,三省灾情黄册、府库钱粮簿、流民图册……墨迹淋漓,字字泣血。窗外夜色浓重,虫鸣凄切。
杜延霖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豫省灾情总录》,眉头紧皱。
此次大旱,开封、归德、彰德、卫辉、河南五府,及汝宁、南阳二府北部,六十二县尽成焦土,赤地千里。
流民如决堤之蚁,扶老携幼,填塞官道,开封城外粥棚处哀鸿遍野,粥少人稠,几成人间炼狱。山西平阳、潞安二府,陕西同州、华州等九县,虽亦有灾,然山川稍润,民力犹能支撑,未至河南这般尽毁根基。
杜延霖深吸一口气,又拿起河南布政使衙门呈上的《河南府库粮秣清册》,在烛火下展开,细细研读。河南全省各常平仓、预备仓,现存麦、粟总计九万七千四百石有奇。
巡抚章焕报称,全省上下每日需赈济流民近百万口,以稀粥赈济,每口日给半合,耗粮便近五千石!十日便是五万石,二十日后,仓廪将磬!
杜延霖目光又扫过案头另一份文书一一那是从台州知府谭纶处传来的八百里加急。
信中提到,依杜延霖所请,台州沿海沙卤之地所产之番薯及其茎叶,合计三十万石将分批解送河南。烛泪垂凝,更漏滴答,夜色渐深。
杜延霖略作沉思,随后提笔蘸墨,他手中毛笔在舆图上圈点勾连,连夜书写赈灾方略。
天光微熹时,杜延霖掷笔于案,一夜未睡,然而精神却异常抖擞,仿佛胸中块垒尽吐,只待放手一搏。“来人!”杜延霖沉声吩咐道:“召河南诸司并受灾各府知府至巡抚衙门议事!”
辰时初刻,开封府河南巡抚衙门议事厅内济济一堂。
杜延霖端坐主位,一身绯色官袍上,象征风宪的獬豸补子在晨光映照下凛凛生威。
河南巡抚章焕、新任左布政使吴有光、右布政使彭黯、按察使罗源以及几位重灾府的主官围坐,一片愁容惨淡。
“杜金宪,”左布政使吴右光艰难开口:“河南各府府库存粮,实不足十万石……这赈灾之事,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
“此事本宪已知!二十日后,仓廪必罄!”杜延霖一挥手,接过话来,语气斩钉截铁:
“然天无绝人之路,本宪已有定策,尔等听令而行即可!”
说着,杜延霖目光扫过桌案上摊开的河南舆图,指尖重重敲在图上:
“其一:现存九万七千石存粮,即日起,各府县粥棚维持“日给半合’之制,不得增,亦不得减!布政使司统筹调度,务必精准!按察使衙门严查克扣、冒领!凡侵吞一粒赈粮者,立斩不赦!以儆效尤!”“是!”此为常规命令,当下众官员一起领命,但厅内气氛依旧萎靡。
“其二!”杜延霖说着,拿起自己连夜书写的赈灾方略及抄本,示意书吏分发给众官员传看:“今春本宪在浙江任提学副使时,曾与台州知府谭子理合作,辟地十万亩试种番薯。如今正值丰收,共得薯近百万石。经本宪书信沟通,谭府台深明大义,竭力斡旋,征调台州沙卤之地所产番薯块根并藤蔓茎叶,合计三十万石,已分批启运!第一船五万石,不日即可抵汴!”
“三十万石?!”巡抚章焕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出难以置信的精光,几乎失声。其余官员闻言亦是精神一振。
杜延霖并不在意章焕的失态,继续说道:
“台州番薯三十万石抵汴后,分出其中五万石块根,立刻由布政使司分派各受灾府县!着各府县衙于官田、官荒地及劝谕民田,火速抢种!不得延误!”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惊疑之声四起。
“金宪!”一位知府忍不住起身拱手,面带忧色:
“此时已是夏末,节令已过,现在植薯,于事何补?下官听闻此物虽耐旱,但从未闻其可越冬生长啊?”
其他官员闻言,亦是纷纷点头附和,心中疑虑重重:莫非这位天下闻名的杜金宪,竞不谙农时?杜延霖抬眼,直视那提问的知府:“于知府可知此物习性?”
于知府摇头道:“下官惭愧,只闻其名,未见其实。但想来既为作物,习性与稻麦应当不尽相同,此时下种,恐难有收成……”
杜延霖不答,从案头拿起自己结合后世经验编纂的《求是农书》,哗哗地翻到《番薯初考》那几页,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沉声道:
“本宪得此番薯已有一载有半,在浙江任提学时对其有详细研究,尽载于此书中。据本官所知,其藤蔓或块根扦插入土,六十日!仅需六十日!块根初成,茎叶繁茂,即可采收!其茎叶可作菜蔬,嫩根可食,虽非老熟块根,然亩产茎根合计,可达二石有余!此之谓“救荒薯’!”
“六十日?亩产二石?!”
右布政使彭黯失声惊呼,眼珠子几乎瞪出眶来,声音都变了调。
寻常稻麦,半年方能一熟,亩产亦不过一二石,这海外传来的蛮夷之物,六十日竟能亩产二石?此等天方夜谭,若非出自以务实著称的杜延霖之口,他必斥为荒诞不经的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