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住这间吧。” 店家吃了一惊,面露难色。“这间……” “有人住?” 胡商又塞过来个银裸子。 “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把房间让给我。” 店家迟疑着接过银子,翻来覆去在手里攥了几把,最后竟是推了回来。 脸上挤着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瞒客人,那房其实没人住,就是有些……”他支支吾吾半响,“不干净。” “不干净?” 瞧着对方没明白过来,店家一跺脚,凑过来,声音又小又急促。 “有鬼!” 胡商愣了愣,过后却是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 “活人动静大、声音吵、汗味儿重,我呀就爱跟鬼睡一屋。” ………… 夹着雨丝的过堂风驱走室内沉闷。 店家把房间洒扫一遍,转头瞧见胡商还在打量墙壁。 那墙上,或大如铜钱或小如米粒的黑色斑点样污迹爬满了墙面,密密麻麻簇拥着,一眼望去,一如无数黑色的眼珠,一如蛀满墙面的虫洞,使人不寒而栗。 “近来雨水多,天气潮湿,四处多生有霉斑,这间屋子许久无人入住,霉斑难免多上一些。” “客人若实在住不惯,不妨换间房?” 店家依旧孜孜不倦地试图让自个儿住驴棚,但见胡商没搭理的意思,便只好识趣告退。 才掩上门。 那胡商忽然伸手在墙上抹了一把。 理所当然,手上便沾满了黑色的霉污。 他再轻轻一捻。 那些霉污竟忽而褪色,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飘回了墙面,又汇成几点霉斑。 “没想怨气深积如此。” 室内响起一声感慨。 古怪的是,胡商的嘴一直紧闭,未曾开口,而房间里也不见有第二个人。 要是旁人听着,恐怕会立即联想起店家嘴里神神叨叨的话语——房中有鬼! 可胡商却半点不见惊惶,反而回应道: “这一路看过来,四处都是这类被怨气侵蚀的现象,非但物件上有,连人身上也生了不少,只不过被幻境所惑,妖怪们视而不见罢了。” 虚空里的声音再度感慨。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胡商点头:“这么大规模的怨气侵蚀,想来是几十年间,妖怪们潜意识里的怨恨日积月累攒下来的,以前被幻境掩盖住了而已。就算没我那一道风火雷,这股子怨恨也迟早会把幻境冲垮,要是再有个什么秉怨气而生的妖怪,那乐子可就大发了。” 这话委实轻佻,但虚空中的声音显然也不正经,竟哈哈大笑: “无妨,无妨,但凡忧愁怨怼皆可以酒消之,本神无一所有,唯有美酒万千!尽可倾江倒海,消这满城愁怨。” 对话到这儿,大伙也该听出来了。 虚空中的声音正是酒神。 当然。 不是他亲身潜入了幻境,他神力衰弱,活动范围仅在神像方圆几步之间,这只不过是种传音的手段,按他的说法,幻境是他亲眼看着建成的,多少能给李长安一点参详。 而胡商当然就是李长安了。 雷火之后,幻境里的时间线已然循环重置。 里头的人物,似邸店老板、阿梅、冯翀,甚至虞眉,多半已忘却了他的存在。 但于枚和百幻蝶肯定是把他记在骨子里的,要是不慎被两方发现,这俩一定会一边惊讶于道士生命力之顽强,一边调来猖兵或妖怪让他死个彻彻底底。 为小命计,道士这次潜入,一定得隐秘行事、改头换面。 而巧的是,俞真人创造幻境时,随性得很,塞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物件,譬如擅长易容术的江洋大盗什么的。 所以李长安才能以这副模样在城内四蹿,但一路看过来,情形却让人诧异。 不是幻境的状况太坏,而是太好。 按原本的估计,幻境就算成了群妖相噬的地狱也不足为奇,但现实的状况是:除了一点“霉斑”,幻境依旧有序运行着,妖怪们仍然一边为幻境贡献精气,一边“无私”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不管眼下幻境为谁所控制,它对幻境的掌控一定比咱们预想中强得多。”李长安笑了笑,“这样也好,至少不必担心幻境突然解体,几万头妖怪到处流窜吃人。” 话声方落。 “哐。” 那是柜上一个陶壶突兀坠落,摔成碎片。 又有桌子上的烛台被一只无形的手举起,砸了过来。 李长安才侧身躲开,又有冷风在屋内低旋,风声里夹着模糊而怨毒的呓语呢喃。 道士没有理会这些怪像,随口和酒神攀谈着,走到了床边,俯身就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大箱子。 打开来。 祖师牌匾、雷神像、月盏还有黄纸、朱砂等零碎物件都在里面。 没错。 这间房就是李长安上次住的那一间,他这次来,主要就为试一试能否取回落下的东西。 结果喜人,东西一样不少。 李长安松了口气,旋即笑道:“还算乖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