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重游1(1 / 4)

第75章少年重游1

宝元十五年,芒种。

日头浓烈白亮,泼下一地炽热的光。卢防在国子监夹巷口勒停了马,翻身下来。<1〕

他头戴胡帽,身上的窄袖翻领胡服也已被汗浸湿,紧贴在背脊上。脸上也都是汗,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将沾满黄土的脸犁出了好几道浅黄的汗沟,露出在边塞被晒得更为红黑的皮肤。

阔别六年,他终于又回了京城。<1

在灵州与漫天黄沙相伴的这几年,他真是无一年、无一日不想念这条小巷、姚小娘子的杂货铺,还有曾在知行斋一同苦读的所有人。灵州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天知道他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

初到时最是难熬。吃食不惯,气候不适,最糟的是灵州地处西北边地,是个胡汉杂居的地方。汉民反倒比胡人少,胡人有各种各样的风俗和语言,卢防初来乍到,连当地人的话都听不懂。

胡人们因风俗各异,还时常吵架。他们相互吵架也是各操其语,相互都听不懂的,你骂你的我骂我的,吵不明白很快又打起来了,扭作一团打着就来了衙门,卢防这个司理参军便得给他们断官司,关键是他还听不懂!没奈何,既做了官,怎能打退堂鼓?当官能比考进士难?卢防只得咬牙去学这些番话,六年磨下来,他已粗通了党项语、回鹘语、吐蕃语等六七种胡语,衙门里的繁杂事物、需调停的百姓纠纷,总算能勉强支应开了。<3但日日安抚各族百姓、沙漠里寻牛找马、缉盗追凶、寻找干尸,卢防如此充实地过了六年后,满身疲惫睡在官舍时,真恨不得一梦回到过去,落榜重读三年!

当官就是比考进士难啊!

这么想想,当初读书真不算苦了,早知道当官这么苦,他还读什么书?最凄惨的是,他本是三年任期,熬过三年以为熬到头了,谁知他的上官见他办事认真,三年任期满了后,竟无耻地向朝廷为他申请留任!好嘛,三年又三年,如今第二任期满了,他横了心了,说什么也得回来,这回他留了个心眼儿,考课前便请爹娘为他在京里打点了,今年,可算调任到了兖州!为整理文书的幕僚佐官。<1

虽还是西北边关,但兖州有岳将军驻军!卢防慕名已久,想到要与岳将军为同僚,内心便一阵火热。

此番又趁着调任回京述职的间隙,他终于能回京一趟了。这一回京,他连家都顾不上回,一入城便直奔着国子监来了。他动身前早给耿灏、程书钧、孟博远等人通了书信,几人约好了要来知行斋相聚的。只恨灵州太远了,他先走陆路又换水路,紧赶慢赶、马不停蹄,赶回京城时缺却还是比约定的日子晚了几日。

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

卢防立在巷子口,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帽冠,掸了掸身上的浮尘,深吸了一口气。日头西斜,在巷口中望进去,学子三五成群、往来如织,步履声、说笑声纷杂地落在漫漫夕阳之中。

此时正是学子们散学的时辰。

黄昏满路,将斑驳老旧了不少的夹巷映得半明半暗,两边不少人家的屋瓦都生了草,望着那些与同窗们勾肩搭背、嬉笑怒骂的学子一个接一个走过,他忽而一阵恍惚,心中漫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还夹着一丝近乡情怯的害羞。他曾也走过这条路啊,日日夜夜。

他抬脚往里走。巷子口值房那扇小木窗被刷地向上推开,老项头那张比记忆中更加邋遢的脸警惕地探了出来,浑浊老迈的双眼对着卢防上下打量地看了半晌,疑惑地想开口,又似乎不敢认。

卢防摸出自己的腰牌递过去:“老项,是我,卢防啊。”老项头这才猛地抢出屋子来,连连作揖,喜道:“原来是卢大人!多年不见了,您……呃,长得可比当年读书时……老成多了!"1这话说得卢防一阵心酸,老成什么啊,就是显得老了!塞外日头毒、风沙大,他被晒得又黑又红,刮得面皮粗糙,脸颊还染出了两坨褪不去的红,哪有当年内舍生、世家子的那等清秀白净清朗?

和老项头略略寒暄几句,卢防牵着马,慢慢走入夹巷中,巷子被两边的民宅夹在当中,比外头凉快,他好似正慢慢走入清凉的水中一般,将自己浑身的烧热都洗净了。

他也渐渐走进了夹巷的黄昏里,旧黄的光裹着他,裹着他的马,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斜斜投在一边的墙上,他走着,走在今日,又好似走在一场陈年的旧梦里。<2

巷子深处,姚记杂货铺的门楣似乎重新漆过,乌亮亮的,灯笼招子也鲜亮,屋檐下还多挑出来两个小招子,一面写着“热汤”,一面写着“茶”,在回荡在巷子中的晚风中,轻轻摇着,摇着。

他心头忽地一热,不由想,姚小娘子好不好?不,她已成亲了,不能再称小娘子了……鸣鸣,卢防心口涩涩的,六年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姚小娘子成亲了!

那可恨的林闻安!<8

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快了几分,他几步走到杂货铺门前,看见了那熟悉的、用厚实木板延伸出来的窗口。

他激动万分地往里一望。

铺子里还是那般紧凑,陈设与六年前几乎并无差别,只是货物比之前又更多了,货架上琳琅满目都是他没见过的吃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