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旧时淮月(六)
夜色渐深。绿玉小筑内狂风四作,而后便下起了小雨。半个时辰过去,雨势渐大,倏地,天空中炸响了一个惊雷,紫色的闪电如裂隙般划破天际,在阴云密布的天幕上肆意挥舞着爪牙。秦淮月裹在被衾里瑟瑟发抖。
她最害怕这样的雷雨天。
秦淮月十岁时,秦嬷嬷的丈夫外出经商,在会稽一带发了家,添置了几处产业,打算将金陵的一家老小都接过去。
秦氏临走前,秦淮月抱着她大哭了一场。
秦氏走的那日,也是个雷雨天,狂风猎猎作响,疯狂地敲打着窗棂,四下悬挂的白色帘帏浮动,院外的树影映在上面,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秦淮月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一个人睡。窗外滚滚的雷声袭来,她吓得浑身发抖,抱着枕头放声大哭起来:“阿娘,晏哥哥……鸣鸣”正哭喊着,廊外的绛纱灯笼晃了几晃,映出一个修长的影子。秦淮月瞪大了眼睛。
白色的身影渐近,秦氏没有来,来的是晏澄洲。十四岁的少年身材颀长,他穿了一身白衣,戴着斗笠,一双眼眸光华万千,浮动着世间最璀璨的星光。
雨水从瓦楞上嗒嗒滴落,檐下灯火幽微,天地间皆是黑黟黔的,只有他雪白的身影清晰可见。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杆笔挺的青竹,让人莫名觉得安心。秦淮月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小月儿”,他眸光沉沉,扯起薄唇道,“你哭什么?”秦淮月给他吓了一跳,揉着惺忪的泪眼,磕磕巴巴地说:“天上…打雷……哥哥,我害怕…”
晏澄洲听了,双手在窗台上一撑,翻身一跃进了屋。半响,秦淮月身边的被子塌陷下去一块。
晏澄洲带着薄茧的手覆上了她的耳朵,掌心心温度炙热,将窗外的风声雨声一并挡了回去。
秦淮月懵懂地瞧着他:“哥哥?”
两人贴得极近,他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水珠,衬得一双清亮的眸子如同冰雪一般。
晏澄洲低声说:“现在你听不到雷声,就不会害怕了。”“等你睡着,我再回去。”
她于是安心地闭上眼睛。
雨声淅淅沥沥,淹没了一室淡淡的情愫。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秦淮月阖着眸,迷迷糊糊间,忽然想起当年的场景。
一滴泪自她的眼睫下滑落。
晏澄洲真傻,即使用手捂着,也还是会听到雷声。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她才不害怕了啊。
就像,就像现在这样。
秦淮月忽然意识到不对劲,遽然睁开双眼,与一双星眸四目相对。那双眼目光温柔,顾盼间飞彩流光,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少年生得俊美无匹,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着绯红,当真比姑娘还要好看几分。金陵城里的姑娘,还真没人美得过他晏四郎君。“小月儿”,晏澄洲眨了眨眼,显得有些俏皮,弯唇道:“几日不见,想我了没?″
秦淮月斜睨着他,偏过头去,“不想,一点也不想。”他成日忙着提亲,娶正头娘子进门,她才不要想他呢。晏澄洲去亲她的唇,喃声道:"可是我很想你。”他总是这样直来直去,把想与不想挂在嘴边,丝毫不觉躁得慌。秦淮月偏头躲开。
晏澄洲笑着去捏她的脸:“这几天还没气饱呢?我到底哪里惹了你的不快?”
秦淮月眼睛一酸。
她刚被卢夫人送进绿玉小筑时,晏澄洲院里的丫鬟个个都眼红她,明里暗里地说她的闲话。道她只是个暖床的摆设,等将来夫人过门,定要好好拿捏她一番。
秦淮月那时年纪小,又喜欢极了晏澄洲。一想到自己不能当他名正言顺的妻,将来还要看正室的脸色过活,就成日以泪洗面。不过后来,二老爷给晏澄洲定的那些亲事,不一而足地都告了吹。晏澄洲从小便喜欢舞枪弄棒,凡是遇到他看不惯的事,他都要上去横插一脚。说好听点,叫任侠直耿,说得不好听,就是惹是生非。看到青楼的花魁受了调戏,就冲上去理论,对方不服,他就把人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一不小心下手重了,就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晏澄洲性情暴戾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
晏守仁生怕晏澄洲继续这么无法无天下去,把他收藏的刀剑棍棒烧的烧,折的折,坚决反对他练武。
等到定亲的时候,要么是人家姑娘都看不上晏澄洲,要么是晏澄洲自己胡搅蛮缠,死活不肯娶妻。反正都被他给搅黄了。其实,秦淮月也挺替他不平的。那些世家贵女久居闺中,无以得见晏澄洲真容,所以才不愿嫁他。秦淮河边那些妆楼里的歌女舞姬,可是一个个都被他勾得神魂颠倒。
她本以为,晏澄洲要娶妻,至少也得等到他及冠后,她也好有个心理准备。结果晏澄洲连聘礼都备好了,自己却还被他瞒在鼓里。她嘴巴一瘪,眼看又要落下泪来。
“哭什么?"晏澄洲含着她的耳垂,舌尖轻轻刮了刮,带起一连串酥麻的痒意。他声音温柔:“我是你郎君,又不是什么登徒子。”秦淮月抽泣道:“你马上就是别人的郎君了。”“什么?"晏澄洲一愣。
秦淮月只当他还在装傻,气愤地说:“你不是聘礼都备好了吗,怎么还不去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