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与其他人,少年那双上挑含情的眼睛一派清明,内里半分醉意也无,隐含些许凉意。
“小姑娘而已,别吓着她。”他这样说着,语气随意,神色却认真。
乔泊霖平日与他要好,听他出言劝阻,要去撩纱的手一转,自然地搭到他肩上,打趣道:“你倒懂得怜香惜玉。”
薛辞年但笑不语,以肘推开他,横转折扇让季窈得以借力起身,又思虑周全的,遣了随身的护卫送她回家。
季窈却无法承受他的好意,混入人群后,示意自己手下的侍卫将人引走,就此脱了身。
当日回府是黄昏,她沐过浴,伏在窗下的梨花木书案上,望着院中盛放的玉簪花,细细回想今日之事。
她隐约觉得,她似乎无意窥见了一个不甚相同的薛辞年,一个看上去玩世不恭,披着层骄狞外皮,内里却有着副柔软心肠的薛辞年。
她心中是感激他的。
季窈枕着手臂,在玉簪花的溶溶香气中,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唇。
天边的余晖是一抹淡淡的胭脂,晚风柔软地吹,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是明华用力摇晃她的肩头,手中拿着金珠牙翠的什么,不甘心地问:“阿窈你快瞧呀!你瞧这泥人到底像谁?”
蝉鸣惊翳在叶中,讲堂内嘈杂的不成样子,她从书案上爬起身,揉着酸麻不已的胳膊,根本未听清她的话,眯着眼去瞄,“摩睺罗?”
周围的人闻言俱窃窃地笑,明华刺他们一眼,朝季窈嗔道:“哪里就是摩睺罗了?”
季窈昏昏的,一转眼,看云颜抱着把七弦琴从对面路过,瞥到她后,一脸的讶然:“季姑娘,你的面色怎这样白,可是天儿太热,害了暑?”
然则当初太后寿宴之上,云颜的不义之举早使二人归于陌路,安能如现在这般?
季窈陡然觉得骇异。
她忽地推桌而起,不理众人异样的目光,格外失仪地转头向外走。
谁知迎面与一人相撞,少女新采的杜鹃花簌簌落了满地。
眼若柳叶,眉如双峰,少女因方才的冒犯蹙额扫视她。
是御史大夫之女孟挽疏。她性子冷淡,素日言谈也少,二人时常还会因校验魁首之争较于暗力,交情算不得深。
“生病了?”她还是问。
季窈一颗心突突直跳,来不及回她的话,一把将她拨开,夺门而出。
讲堂外是红墙绿树,黄瓦蓝天,廊桥弯如一道飞虹,岸畔落下的花瓣在桥下惊起一痕碧漪。
季窈提裙一路小跑上去,有所觉般侧目远眺,越过对面游廊檐枋下的倒挂楣子,与一双桃花眼遥遥相对。
那是一种置身于万物之外,平静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神。
少年们聚在一起肆意谈笑,丝毫未发觉廊桥上的她,唯有他,掠过一池清流翠色,直勾勾与她对视。
季窈读不懂他的眼神,更不敢停下脚步。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跑过廊桥,跑过宫门,跑到天幕黑得不剩一丝光,跑到大雨瓢泼,将她通身浇得湿透。
她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府门。
除却噼啪砸响的雨声,周围静得犹同死寂,她跨上台阶,在湿润冰凉的水汽里,闻到一股被雨水冲淡的别样气息。
她用力推开沉重的朱门。
阴沉的雨幕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满院积水汇聚成了浑浊的深红,昔日生动的面目在此刻毫无生机,只有倾泻不停的雨。
季窈一瞬感觉支撑在心中的梁柱轰然坍塌,天地在倒转,空气在割裂,而她心神一灭,失力往前倒去……
漫长而煎熬的梦终于散去,季窈睁开眼,床顶挂檐上繁复的果实花卉纹映入视线,她听到自己急促而清晰的呼吸声。
朝光穿过纱牖铺成绸缎,枝头画眉啁啾,与琳琅流水声一起淌进屋内。
她坐起身来,蜷指掐了把自己的手心,总算有了重回人间的实感。
房门被轻轻敲响,外面传来少年轻快的声音。
“阿婵,咱们游船去罢。”